【郝胡】知己（上）
胡先煦不明白这样一个剧本有什么好值得见面聊的。
“我说了，发给你只是让你先看看，你没必要就急着拒绝。”经纪人话语急切，胡先煦垂眸搅着咖啡，将这分急切挡回去。
俗套的情节，狗血的发展，扁平的人物，这是一个连烂都烂得毫无新意的剧本——除了惯例的女主角换成了另一位男主角。胡先煦不认为自己在微信直接回绝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无非就是剧本一般，还是耽改，你带着抵触。”经纪人瞟他一眼，“可是你也知道，哪来这么多好本子呢？接不到好剧本就不吃饭了吗？你要养活的是一个工作室。”
“你也别被那些说耽改怎么怎么样的声音影响，酸葡萄心理。有多抢手明摆在那呢，我能抢到这，”对方用食指戳了戳剧本，“都废了不少力气。”
“末班车也是车，能赶上的就是能比没赶上的跑快一大截儿，这叫明治维新你懂吗。”
胡先煦懒得搭理他并不好笑的笑话，默认他继续说下去。
“何况，”经纪人停下来认真注视自己，逼得他不得不抬头以目光回应。
“何况，那边和我说，另一位男主角，他们在邀请郝富申。”
同时响起的是勺子撞到瓷器的声音。
一个久违的名字。胡先煦有些震惊，却依旧不发一言。
“我们上次分析你的粉丝数据也给你看了，很多粉丝就是积累在棋魂时期，这波人是对这个作品有情怀的。而当初那些CP粉的本事你同样也看见了，这就是基本盘，粘性大，活跃度高，这意味着你们俩去演这个戏，再炒一波，完全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我让你别被那些失败例子影响，你们起跑线就领先别人，这点你要有信心。”
“我还是那句话，别急着反驳我，今时不同往日，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们也不拐弯抹角：就算你不接这个本子，你也未必能接到更好的本子，可是跳出去的机会越来越少，再不来一把助推，你要一辈子耗这里吗？”
长篇大论结束，经纪人起身离开，胡先煦终于放下那杯没喝几口的黑咖啡，转头看向窗外。
一颗流星砸向玻璃，很快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都被晕染成模糊一片。
下雨了。
因为这场突然的大雨，剧组的外景做出临时调整，将俞亮归还时光手表的戏份推到明天拍摄。郝富申正好多了富裕的与胡先煦对剧本的时间。
“不对。”胡先煦直言不讳，“我现在是时光，我看着你，可是我觉得，你现在的眼神不足以让我动摇到做出回头的决定。”
郝富申点点头表示赞同。两人又试了好几次，总觉得缺点什么，状态没找到，底气反倒见弱。
“先不对了，”胡先煦甩开剧本，打客服要了两瓶酒，“我们来谈谈心吧。”
郝富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都是科班出身的合格演员，沉浸在剧本这么多月，成为时光与俞亮已不是难事；片场间他们又主动找话题谈笑打闹，消除距离感，对于营造俞亮时光北斗杯期间相视莫逆的氛围也已经游刃有余。然而对于最后这场，将过往九年用一个眼神寥寥数语化为今后起点的重场戏来说，这些，还不够。
所以是谈心，不是聊天。演员不剖开内心让对方侵入，角色又如何随之走进。
开头有些生硬。他们已经是成年人，又在娱乐圈摸爬滚打，早就习惯交很多普通朋友而不求一个知己，骤然交付深刻的话题就像让狗狗面对陌生人露出肚皮。
好在郝富申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胡先煦爱在剧组打趣说他是机器人，此刻才发现机器人身体里居然是一颗柔软的棉花心。胡先煦渐渐借着微醺的劲儿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情，从小到大，拍戏的，上综艺的，在学校的，乱七八糟。郝富申盯着他的眼睛仔细听，偶尔发表一句温吞的听后感，会激得胡先煦想像时光一样拍他“对什么对，真急人”，却又被认真的眼神安抚下来。他的瞳仁很黑，依旧像个AI一样一眨不眨，写满真诚，有种让人不得不信任的魔力。
郝富申也是一个优秀的表达者。胡先煦从不缺少同龄的朋友，或者说，同事。娱乐圈就这么大，童星就那几个，绕来绕去排列组合基本就熟了个趟儿。一路风光的他认识，小时了了的他认识，半路杀出的黑马他认识，青涩的新人他也认识。胡先煦曾以为郝富申只是他认识的这群同龄人里平平无奇的一个，直至今日才发觉他格外有意思。他的履历和行为都符合一个刚跨进演艺圈大门的科班学生，内心却更像一个经验老道的成熟艺人。胡先煦不禁提起兴趣。
无需再借助酒精，两人比想象中更加投契，最后抱着俩空瓶子坐了整整一夜。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天晚上，归还手表的戏顺利通过。
同时这也意味着，郝富申顺利杀青。
胡先煦觉得有点好笑，一整晚难得的推心置腹让他差点就要决定真正将郝富申拉近自己，可他却忘了这场交心正是为了今天送他功成身退。
后来再回想起那场不算醉的醉话，胡先煦记得最清楚的，是郝富申说自己顽劣。几乎不会有人用这个形容词形容自己，胡先煦算半个——他这样形容时光。郝富申则是另一个。
彼时胡先煦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郝富申的顽劣，直到棋魂宣传期，所有主创都在宣发方的暗示下配合一个营销号打广告，只有郝富申像是真傻一样装傻不为所动，气得营销号脱粉回踩，胡先煦则仿佛看见郝富申表面一脸无害下的一点点傲气。
胡先煦幸灾乐祸，他又更加了解郝富申一点；胡先煦望洋兴叹，他再了解也没什么用了。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时间做朋友；在此之后，他们没有时机做知己。
主演陆续杀青代表剧组进入紧张的收尾工作，为了不延误工期一刻也马虎不得，尽管郝富申还没有彻底离开剧组，他们也再没有空交流。关系自然而然退回从前，再随着整组杀青的离散稀释得越来越淡。
一年后的宣传期好不容易又有了相处机会，棋魂的反响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伴随着好口碑的惊喜的是亮光CP的狂热，胡先煦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手足无措，再三考虑后，做出了避嫌的决定。不希望时光俞亮的羁绊仅仅只能被局限为爱情，不希望苦心交出的一部好作品的主题被喧宾夺主，更不希望CP的火花烧到真人身上之后，等想到灭火时徒留一地鸡毛。尊重观众一切解读和创造的权利，但作为主创方不进行引导和推动，是最体面，最细水长流的处理。
于是那年有个两人同被邀请的活动，胡先煦一落座就急急忙忙同身旁的好友寒暄说笑，甚至云连线另一位好友，像是遮掩没理由的一丝心虚。他不知道那个人坐在哪里，会不会碰见他，碰见了该怎么办……正这样想着，椅背感受到很轻的碰撞，他不知为什么不敢回头，只是一边附和朋友一边用余光捕捉那道从自己身后经过的模糊身影。
他最终还是用匆匆一瞥确定了身影的主人，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想起故事中，时光和俞亮不必要的奇怪默契害得两人既没吃上乌冬面也没吃上大碗拉面，此刻他和郝富申又何尝不是用奇怪的默契拉开一个空空如也的缝隙。
虽然那天之后CP粉反倒逆反地掀起一小阵热浪，最终也还是如他们所愿有了一个平和的收场。
再之后，就没有然后了。
有缘是锦上添花，无缘各有雪中暖炭。
他们曾经短暂地握过手，继而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推着各自前进，越走越远，又都没有过分留恋。
雨终于停了，胡先煦握着手机躺在沙发上发呆。
他不得不将经纪人的话听进去。最近两年，胡先煦进入了尴尬的转型期，子役与青春题材快要不适合自己，市场对他的定位却还滞留在固有印象，他能接到的几个其他类型剧本乏善可陈。资源陷入青黄不接的瓶颈，意味着演艺生涯也进入一个低谷。
倒也没那么难捱。毕业没几年，已经有不少同学践行了老师所说毕业即失业，有人正在着手转行，还坚持着的也有不少光景惨淡。相比之下，他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应该知足，然而再这么僵持下去最多混个物质温饱，离他当初的野心只会越来越远。
至于郝富申，胡先煦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不过这一行，不被知道怎么样，就已经说明了不怎么样。
竟然也算是惺惺相惜。
最后还是从微信两千多个联系人里搜索出了“俞亮郝富申”。跳过一片空白的对话框点开朋友圈，郝富申的动态不算多，但看得出是在认真经营。他还是喜欢发简简单单的素颜生活照，配上简短却沙雕可爱的文案，有时还带着颜文字，和当年一样，仿佛还是那个快乐二次元男大学生。
时光像是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胡先煦又打开微博和b站搜索他的近况与一些演戏片段采访视频，AI梗频繁出现，胡先煦当年一本正经给剧组每个人洗脑的瞎话，最后说服了所有认识郝富申的人。往后的作品功力进步显著，采访倒是一成不变，顺着推荐点下去，一个高播放量视频来自2020年，郝富申对着镜头，祝俞亮“为棋痴狂，不负所爱”，温柔的神情带人恍惚回到过去。
其实他不是不能接受耽改。作品本质只有好坏之分，非耽改的影视垃圾照样一抓一把，耽改也不是没出过走心高质量之作，观众不瞎。
可是手头这个剧本实在太差劲了,这对任何一个创作者除了消耗毫无意义，也别存着侥幸心理能化腐朽为神奇，更不用说胡先煦耐着性子试读了两句娇滴滴台词，雷得两眼一黑。
他更不是不能接受郝富申。
他们还没有红到值得大张旗鼓，20年末的风头过去后，便没有再刻意避嫌，然而命运像是有惯性，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小的娱乐圈，他们居然真的没有再次遇见。他不抗拒，甚至有些期待，可以是某次晚会，可以是再次合作，演戏不必说，但是进入和抽离角色太累了，如果是慢综艺最好，游山玩水那种，郝富申会是个有趣的驴友。倘若真能有一天他们成为好朋友，倘若真能有一天他们成长到不需要靠感情挂钩利益，他也不会介意在镜头前坦然：看，我们很要好。
可唯独不是现在这样。经纪人话里话外，是要他们接下这个项目后进行炒作。是要把年轻气盛时带点清高的疏离翻篇，去表演亲密，去贩卖情谊，明码标价，谢绝分辨真心。
胡先煦知道他的想法天真得矫情，如果素不相识也就算了，偏偏这对那场夜话像是一声嘲笑，让人不能甘心。
他看向“俞亮郝富申”，小小的头像格子里是一张杂志图，郝富申微微昂着头冲他微笑。
时光不留下冲刷痕迹，那份顽劣是不是也没带走。
如果我先一步败下阵来，扯乱我们当年经营的距离，我是不是就先输了？
他陷入一场一厢情愿的赌气。
工作不允许胡先煦无节制地想下去，两天后，他要全副武装打起精神参加一个访谈节目。
节目风格类似金星秀，娱乐中又带点正经，录制接近尾声，工作人员拿上一叠照片，主持人笑眼盈盈：这是一个类似快问快答的游戏，我们都知道胡先煦人缘极好，好多男神女神可以说是和你一起长大，我们现在就一起来看一下，你结合他们每个人在你心中的印象给他们想一句祝福语，怎么样？
这种cue人环节方便与下一期节目联动，是常见的节目创意，胡先煦当然是乐呵呵答应。
第一张。
“她前两天还在和我分享减肥心得，其实她已经很瘦了，但是角色需要还在减重，那么就祝她光吃不胖。”
下一张。
“这哥们儿以前在我们班成绩可好了，祝他早日演到想演的反派大boss角色～”
再下一张。
“人家不前阵子刚官宣嘛，当然是祝他幸福啦。”
最后一张。
胡先煦笑容有瞬间的凝固。
他看向经纪人。自己一向只根据流程框架做准备，具体的细节都是交给团队敲定，经纪人正巧偏过了头在和编导讲话。
镜头还在对着自己，只能收回目光继续。
“郝富申，我们一起拍过棋魂。对我们很重要的作品。”
短暂的思索。
“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胡先煦认真地说。
“我祝他……”
场面话是胡先煦最拿手的东西，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该说，我祝他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想想两人的近况，他觉得这话虚无缥缈，像工艺拙劣的塑料拉花一样廉价。
突然回忆起那年有杂志社来探班，有个问题是让郝富申用一句话形容时光。
当时的胡先煦没想到这人居然会细心到记下粉丝弄的生日应援词，也没想到这人居然会粗心到完全无意识自己已经跑题为用一句话形容胡先煦。
他学到怎么偷懒了。
“我祝他，永远为戏痴狂，不负所爱。”
我不祝你前程似锦，登山太险，我们都知道没有那么多广阔风景。
如果路途坦荡太难，我祝你走得坚定。
就像围棋之于俞亮时光，就像表演之于郝富申胡先煦。
录制结束，经纪人倒是坦诚：“我看了刚才的效果，非常好！你看你不用刻意去怎么演怎么营业的，就这样，我和你说，就这样，已经够CP粉浮想联翩了。”
胡先煦不想接这个话茬，换了种方式表达拒绝：“你就不担心万一我接了他那边没接，那你又该怎么办啊？”
经纪人笑了：“这种傻子还能找着第二个呢？你这叫无用的无端揣测，你这么了解他啊？”
胡先煦跟着笑了。
“不了解。”他说。
傻子一号最终还是说服了经纪人。后来的官宣海报上是两个不认识的名字。再后来的一段时间，他根据经纪人脸上的晴雨表看完了CP粉从平静到喧闹到回归平静的全过程。
他们同当年一样，再一次默契地擦肩而过。
访谈节目的正片，最后那段自然也被剪去。
那八个字封存进压箱底的硬盘，除了演播室十几个人听见，再不会有人知道。
祝福要由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最终却变质为一场独角戏。
其实也不会特别遗憾。
那只是一个不重要朋友的一句重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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